第十届乌镇戏剧节刚刚落幕。十年中，戏剧节的文化生态让这个小镇有别于千人一面的江南古镇，也让戏剧节本身有了一个样本。

　　免费的青年竞演，每天吸引年轻人从凌晨5点开始排队至下午3点半；《长巷》等环境戏剧让戏迷们从凌晨2点在马鞭草花海中排队……打造年轻人趋之若鹜、一来再来的文化生态，乌镇做对了什么？它或许已超出乡村振兴的范围，对更多文旅空间的文化生态营造、节庆氛围营造，都有借鉴价值。

　　本报记者 龚丹韵

　　路人闲逛时

　　月光如水，白莲塔倒影摇曳，深夜的乌镇并不静谧。戏剧节期间，青石板路白天被密不透风、堪比地铁早高峰的人流挤到没有空隙，晚上依然人声鼎沸。

　　“来乌镇戏剧节，年轻人就别睡了。”文化乌镇股份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邱建卫说道。

　　这话并不夸张。即便不买一张进场的剧票，戏剧节本身的活动也弹眼落睛。

　　从早到晚，店铺门口、塔寺门口、剧院门口、路边、墙下，只要有一小块空间，就能随时上演嘉年华这类户外表演。戏剧节期间，嘉年华演出超过2000场。截取一个片段：周六下午，短短200米的青石板路，可随机遇到4场以上嘉年华，路人们围成一圈驻足观看，原本2分钟的路程，需要花半小时走完。

　　它们涵盖各种艺术形式，如舞蹈、戏剧、装置艺术、魔术、跨界融合等。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竟然是高跷。乌镇的高跷是符合年轻人调性的：有公主装扮，有夜光灯点缀，还有妆造漂亮、互动有趣、给观众送小礼物的好几支不同高跷团队。

　　别小看这些户外小演出，表演可能来自国家级专业演员。

　　比如昭明书院的空地上，天津歌舞剧团带来他们的古典舞《春闺倦读图》片段。这家与“北京人艺”同时代诞生、曾以《东方红》《天鹅湖》闻名的老牌剧团，今年第一次主动报名参加乌镇15分钟的露天表演。

　　前一场演出是一个装置艺术，团队一度担心与乌镇年轻人的先锋气息格格不入，结果观众评价很高——古代美女们婀娜多姿地闲庭散步，用优美的舞姿诠释读书的神态，与书院环境融为一体。年轻观众久久不散，有人意犹未尽地感叹：“这么短就结束了？没看够啊。”

　　第一次与观众近距离互动，演员说，最担心的是随机遇到的游客们不可控。他们主动报名就是希望走下大舞台，近距离了解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，为传统剧目创新找到方向。

　　在白莲塔下，孩子们争相与一群文物造型的演员合影，视觉效果突出。这也是嘉年华的演出，年轻人以文物为原型，设计了一个穿越者唤醒文物、在古镇寻找回家之路的故事。

　　河道边、长巷头，与观众的互动表演给仅仅来乌镇“一游”的路人留下深刻印象。

　　剧院座位有限且封闭。在营造节日的氛围上，户外随缘偶遇的嘉年华扮演了重要角色。当嘉年华做到高密度、高品质、专业化、多样性后，它成了一种艺术熏陶，让各类路人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艺术种类，培养未来潜在的剧迷。

　　“开了眼界。”一个桐乡中学生笑嘻嘻说道，他自称“路转粉”，此后的戏剧节会一来再来。

　　排队等票时

　　多年前，作为乌镇古镇保护和开发管委会主任的陈向宏在剧场观看演出，满眼望去皆是年轻观众，他心想：如果来乌镇的都是这样的年轻人，那该多好。因缘际会，一群本没啥交集、来自各领域的人组成了戏剧节发起人团队。

　　其中便有戏剧导演赖声川。他坐着摇橹船进镇，被烟雨朦胧的水乡吸引，觉得这事能成。可被问到戏剧节第一步该怎么做？“我也没办过节。”他答。节和剧是不同的。剧可以只专注作品，但一个十多天的节，显然是另外一回事。

　　先造硬件。有了新建的乌镇大剧院、改造后的水剧场，还有一系列古镇老建筑改建的小剧场：国乐戏院、沈家戏院、蚌湾剧场，以及后来的环湖剧场、网剧场。不同的演出场地自带不同的氛围。

　　一位资深戏迷说，她有时候买票是挑剧场，而不是挑作品。比如水剧场，湖水的中心是露天演出舞台，观众们沿着水岸弧线台阶坐下。星空下的舞剧和灯光装置在水中泛起曼妙的倒影。比如国乐剧院，古色古香的戏台式老建筑里，演员突然跃到二楼，又闪回到舞台。

　　蚌湾剧场是青年竞演（以下简称青竞）的指定场地。

　　“必须拥抱青年”是发起人团队的初衷。从第一届开始，青竞成为乌镇戏剧节一个独特板块。每年评选出来的青年作品在此演出和比赛，最终评出3个奖项。最高奖奖金约20万元。

　　赛制规定：必须是华语作品；每年有一个命题，作品必须用到命题中的元素；时长约30分钟，不会太短，也不会负担太重；参赛期间必须住青旅，曾有一位名人参与青竞的比赛，也没获得特殊待遇；最重要的是如何定义“青年”，要么35周岁以内，要么是人生中第一个公开演出。

　　组委会在报名的上百个作品中挑选18个入围乌镇戏剧节。第一年青竞，乌镇广发邀请函，报名参赛的学生居多，水平参差不齐。到如今，9000多人参与报名，161部作品在这里上演。比赛之激烈已超出想象。如今戏剧界小有名气的吴彼、陈明昊都是从青竞走出来的。还有一些青年演员，从交不起房租，到凭青竞的奖金而“活”了下来，走上职业戏剧人的道路。挖掘青年人才，青竞确实做到了。

　　青竞免费观看，但抢票盛况空前。除了网上拼手速，就是排队等每天现场放票110张。

　　清晨5点，年轻人带着垫子、伞、水杯、小板凳前来排队，一直排到下午3点半。队伍之长自成小镇一景。

　　“不难受。”一位已经排了5小时的女孩说道，“队伍里都是有趣的灵魂，刷刷手机，或者和旁边人聊天，时间过得很快”。青竞排队成为戏迷们的一种社交。

　　从邀请人参加，到如今争抢名额、大量观众清晨排队。走过十年，如今有人放着乌镇各剧院几百元的票不买，宁可去二手平台买被炒到高价的青竞票。

　　其实蚌湾剧场很小，只有半个教室的容量。为了不让排队的剧迷失望，不断塞人后，竟然也能挤下近200人。观众沿着台阶席地而坐。第一排离简陋舞台仅一步之隔，近到能听到演员呼吸起伏、看到演员唾沫横飞。所有演员都不带麦。这样的场地自带“沉浸感”，一个半小时看3个不同作品，体验颇为有趣。

　　每天第一场，必有一位业内大咖“暖场”，不厌其烦地提醒观剧礼仪，声情并茂地请观众以包容之心看待作品。今年的场前提醒，一度成了网上热搜。

　　“青竞的观众是最和善、最友好的，没有之一。”几乎所有青竞演员，已成名的、未成名的，都说了同样的话。或许是被戏剧节氛围、开场提醒感染了，或许本就是老观众了，大家默契地给台上演员鼓励，尽可能放大善意与笑声。即便有的作品不好看，也鲜少有人中途离席、刷手机、聊天。

　　当然，总免不了有人的手机发出响动，液晶屏在黑暗中忽然发光，观众立即用包遮挡手机，快速处理完后再安静看剧。

　　戏迷们提到一个相似感受——喜欢乌镇的观剧氛围。在这里的任何剧场，刷手机、不当离席、发出声响、演出中拍照等现象都鲜少出现，一旦出现会被工作人员制止。甚至迟到1分钟，也可能被拦在外面，直到工作人员选择一个合适时间再放人入场。持嘉宾证、媒体证的都不例外。

　　如此严苛的剧场管理，在前几届戏剧节中不断引发观众不满、投诉，但乌镇管理方依然没有妥协。

　　历经十届的不妥协，终有收获。如今，所有人都习惯这些苛刻的观剧礼仪，也让乌镇成为尊重、友好的观剧氛围的标杆。

　　深夜“买买买”时

　　组委会给自己的定位是做好服务：服务剧团、服务嘉宾、服务观众。

　　发起人团队每天混迹各类大大小小的群。一会儿说“觉得前面一个观众有问题，查查票从哪里来的”，马上有人去查。一会儿说“北栅有1万多人了，要不要限流”。

　　2021年，也是从观众视角和感受出发，发起人团队意识到，剧终人散的深夜，乌镇的年轻人除了找个“深夜食堂”聊天，没地方可玩。

　　北栅由此被开发出来。它在西栅景区的马路对面，不需要门票，所有人可以赴一场文艺集会。

　　这里有琳琅满目的市集、美食、设计师手作店、快闪、展览、音乐、电影、舞蹈、潮玩、装置、阅读，能够逛到深更半夜。

　　“实现躺着看电影的人生”这个网络热搜场景就发生在北栅的FIRST青年电影展。隔壁厂房里，“桃厂放映厅”同样放满懒人沙发。有认真看电影的、低头刷手机的，还有发出呼噜声睡得正香的。

　　使用懒人沙发是执行团队的主意，主打一个“松弛感”。效果确实好，直切年轻人的情绪点。

　　北栅丝厂改建的空间里，还有各类有趣的展览，有的展品中出现童年动画人物符号，有的营造“大梦一场”。还有人就冲着泡泡玛特大型玩偶和自助机按图索骥而来。

　　值得一提的是乌镇戏剧节十周年展，搜集了十届以来影迷的票根、历年的海报，与十年记忆久别重逢，这些印记与物件感动了不少老戏迷。

　　“夜游神”则是一个主打电音演出的酒吧。今年还新增了非遗板块，白天有非遗展示，晚上则成了“戏剧空间”，在老厂房里沉浸式演出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等剧，带着观众在北栅转。

　　深夜，子夜朗读会门口排起长龙。朗读会深夜开始，从第六届起步，越做越得年轻人喜爱。每天的主题不同，如“江涵秋影雁初飞”，名字十足文青范。

　　先由专业演员读一段文字，再由底下的观众举手上台，向众人朗读自己挑选的段落。

　　有人读诗经，抒发感想。有人读喜爱的剧团作品。也有人磕磕绊绊但诚意十足地朗读影响自己成长的文学段落，观众们报以善意的笑声。这不仅仅是朗读，也是各式各样的年轻人，在台上呈现各自的人生片段、交流心路历程。

　　月明星稀，逛完北栅所有厂房的内容后，市集摊主陆续收摊，但广场上依然聚着一大帮年轻人。

　　深夜飘出的吉他两人弹唱声吸引路人驻足。年轻观众越聚越多，于是主唱变为主持，鼓励观众们自己上来唱歌，他们用吉他为观众伴奏。素人的演唱引爆更热烈的掌声。从女生独唱《一生所爱》，到最后所有人合唱“当我们红尘作伴，活得潇潇洒洒……”

　　走出北栅大门，黑夜兜头，小镇马路四下无人。唯身后，一墙之内，远远传来一大群年轻人的歌声，依然未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