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月16日,黄河剧院里响起的掌声为第十四届天津相声节画上圆满句号,然而这场持续两个多月的津派曲艺盛宴并未真正落幕。作为相声节重要组成部分的2025“南开杯”京津冀相声新作品邀请赛(以下简称“南开杯”),其决赛舞台上的新锐作品余热未散;同期举办的天津小剧场相声创作表演人才研修班(以下简称研修班)里,关于传统艺术当代转化的探讨也仍然回荡在耳边。回溯至9月底,第五届“马季杯”全国大学生相声展演(以下简称“马季杯”)在宝坻落幕时创下原创作品占比70%的新纪录,更让青春力量与相声创新的联结成为焦点。
从“马季杯”挖掘校园新生代的鲜活创意,到“南开杯”聚焦京津冀三地的原创突破,再到天津相声节以“相声巴士”等多种文旅融合形式拓宽相声的传播边界……一场场层次分明、互为补充的文化活动,不仅串联起相声人才培养、作品孵化与市场实践的完整链条,更像一面多棱镜,清晰映照出当下相声艺术在守正与创新之间的探索轨迹。
内容之困:流量时代,何为“好相声”
在第十四届天津相声节闭幕式的后台,刚刚凭借作品《不合适》摘得“南开杯”一等奖的崔哲、张钧两位搭档,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出自己的焦虑:“对于相声演员来说逗乐观众并不难,但要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却越来越难。”崔哲坦言,在人人都是创作者的网络时代,观众见多识广,对相声演员捕捉生活、提炼内核的要求早就升级了。怎么把浅白的笑料磨成有嚼头、笑过能留痕,还能戳中人心的高级表达,这才是真考验。《不合适》能够从72件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,恰恰在于它超越了单纯的搞笑——这个讽刺“杠精”的作品,塑造了一个看什么都不顺眼、却从不解决问题的“键盘侠”式人物,精准刺中了时代情绪的痛点。
这种创作困境,正是整个相声行业在流量时代的真实写照。作为媒体变革的亲历者,相声表演艺术家姜昆始终在思考同一个问题:如何在拥抱新技术的同时,不丢失相声艺术的本质。
“现在有些年轻演员把网络当成了‘避风港’, 以为把网络热梗拼凑起来就是创新。网络热梗不是不能用,而是要看怎么用。”姜昆在研修班上直言。他对比了几十年前的经典作品:“《夜行记》《宇宙牌香烟》《虎口遐想》这些作品为什么能流传至今?因为它们除了逗笑,还藏着对生活的深刻观察。侯宝林先生的《夜行记》,把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年轻人演得活灵活现,那些包袱是从人物性格里长出来的。现在有些作品,包袱和人物没关系、和故事没关系,完全是为了搞笑硬塞进去的。当时观众可能笑了,但过后就会忘,就是因为丢了‘人物’,丢了故事。”
对于年轻人如何把握创新方向,姜昆建议:创作者不是要躲开网络,而是要学会“扬长补短”,网络的传播规律、二次元文化的特点都可以借鉴,但相声的根本不能丢——那些经过百年锤炼的叙事逻辑、塑造人物的本事、传递思想的初心,才是相声从撂地演出走进艺术殿堂的底气。老艺术家的作用是“给启发、划底线”,告诉年轻人哪些原则不能破、哪些传统不能丢,但真正的创新答案,终究要出自年轻人的心里,生发于他们对当下生活的深刻洞察里。
在姜昆看来,新媒体既给了相声前所未有的传播平台,也让创作陷入了“速食化”的陷阱。“相声不应该是快餐,更应该是‘满汉全席’。”姜昆提醒年轻创作者,真正的创新,是让网络成为传播相声的桥梁,既要让老观众通过新渠道听到熟悉的“老味儿”,也要让年轻人透过网络发现相声的文化魅力。
如今,连老一辈艺术家都在主动了解网络生态,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:拥抱时代不是放弃传统,而是要让作品既保留相声的魂,又能发出当代的声。在这场与流量的博弈中,相声需要找到的不仅是如何让人笑的方法,更是为什么而笑的答案。
价值之问:相声人该有怎样的文化自觉
当“马季杯”全国大学生相声展演走到第九个年头,一个令人欣喜的变化正在发生:从最初青涩模仿《报菜名》等传统段子,到如今原创作品占比超过七成,年轻一代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重塑相声的当代面貌。“00后”大学生用相声解读唐诗宋词,用“贯口”流畅报出实验室里五花八门的器材名称——这门古老的艺术,在校园里找到了全新的生长土壤。
2022年,中央戏剧学院开设相声创作表演本科班,标志着相声艺术正式迈入高等教育序列。执教于此的津派相声代表人物刘俊杰,始终把“文化自尊”刻在教学的核心里。“有人觉得进了大学就丢了相声的‘烟火气’,其实恰恰相反。” 他常在课堂上跟学生掰扯,“高校能帮你们补上最关键的文化短板——不光要练‘贯口’‘倒口’的基本功,更要学文本分析、人物塑造,把‘说相声’真正变成‘懂相声、传文化’的本事。”
谈及当下行业里的某些乱象,他的语气会不自觉严肃起来:“有的年轻演员拿荤段子当‘接地气’,用粗话当‘笑点’,这不是创新,是把侯宝林先生那代人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艺术,又往泥里带。”在他心里,相声从来不是“耍贫嘴混饭吃”的营生:“咱祖师爷东方朔满腹经纶,侯宝林先生没念过几年书照样能去北大讲课,这一行从根上就带着文化的基因,是要给老百姓传知识、递思想的。”让他欣慰的是,新一代相声人正在打破“只会说段子”的刻板印象。聊起中戏相声本科班首届学生排演的毕业大戏《贫嘴张大民的快乐生活》,他眼睛亮了起来:“孩子们把相声的‘抖包袱’和话剧的‘塑人物’融得特别好,既能站台上说段子,也能在剧场里演故事。这才是新时代相声人该有的样子,能用多种艺术形式,让更多人看见相声的深度和魅力。”
更让刘俊杰看到希望的,是相声教育体系日趋完善:从中国北方曲艺学校(现天津艺术职业学院)升格为大专院校,到多所高校开设曲艺相关专业,相声人才培养终于有了“从校园到行业”的完整链条。在他看来,相声人更该自信于自身的文化影响力:“别小瞧相声的力量。正是因为有了脍炙人口的相声段子,‘马大哈’成了马虎人的代名词,‘关公战秦琼’成了调侃荒诞事儿的流行语——我们本身就是文化的创造者。”
在天津相声节期间,从穿梭于城市间的“相声巴士”,到古文化街的街头相声快闪,再到各小剧场里火热的演出,那些真正经得起推敲、既有笑声又有内涵的作品,始终最能赢得观众的掌声与共鸣。刘俊杰表示:“这些成功的表演都在印证一个道理:相声的生命力不在于一味迎合,而在于恰到好处的拿捏。演员心里都要有把‘尺子’——知道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;更要明白,传统不是绑住脚的绳子,而是能让你在创新时站得更稳的根。”
相声这门艺术,既能把笑话说到老百姓心坎里,也能登堂入室讲文化——这份又俗又雅的本事,这份能创造流行、能传递温度的价值,正是每个相声人最该挺直腰杆的自尊,最该牢牢揣着的自信。
版权之痛:传统行规如何应对法律盲区
作为兼具文学性与表演性的综合艺术,相声的文本与表演在传播过程中始终面临着版权保护的现实挑战。在研修班上,版权问题也是青年演员热议的痛点。当精心打磨的段子被随意改编,当标志性的表演风格遭模仿,演员们却因难以界定侵权边界只能吃“哑巴亏”。这份困惑,也正是小剧场相声创作中普遍存在的难题。
其实早年间,相声行业靠的是“行规”约束。刘俊杰提到,自己年轻时学活,遵循的是师父苏文茂传下的规矩:“想学一段活,得先跟原创者打招呼,台上要主动报清‘这段是哪位先生的作品’;要是想在老段子里加新包袱,也得先琢磨‘这改动会不会丢了原作的魂’,绝不敢随便照搬。”那时候没有太多法律条文,靠的是从业者对艺术的敬畏、对同行的尊重,这种“自觉”成了版权保护的隐形防线。
可如今行业规模扩大,仅靠“行规”已难覆盖所有情况。对此,中联律师事务所律师杨仲凯结合法律条文,为大家拆解了相声版权保护的关键问题,既点出了维权的现实困境,也给出了切实可行的“避坑”建议:相声演员的创作维权,难就难在“想法不值钱,作品难界定”。著作权只保护成型的完整作品,却不保护灵光乍现的包袱、梗或创意,这让相声创作从根上就藏着侵权风险。更让人无奈的是,像小沈阳的“为什么呢”、冯巩的“想死你们了”这类标志性台词,看似是个人标签,却因缺乏独创性和完整性,同样难以获得著作权保护。
从过去的“行规自觉”到如今的“法律约束”,杨仲凯给出了更贴合当下的建议:“新作品创作完成后,最好到版权局登记,或用公证、发邮件留痕的方式固定证据。”他特别提醒要警惕在表演中的“无意识侵权”:“传统段子谁都能演,但别人的新创包袱和叙事框架不能直接照搬。那些已经形成全民共识的公共知识可以用,但放到文本里表达出来的时候,得有自己的创新。”更易被人们忽视的还有表演中的人格权侵权。“台上砸挂要守底线,拿别人家人开涮、泄露隐私、指名道姓辱骂,都可能侵犯名誉权。”杨仲凯同时告诫创作者。
在杨仲凯看来,相声版权保护既要靠法律武器,更要靠行业自觉,“年轻演员既要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的创作成果,更要守住过去那股‘敬畏心’。毕竟,好作品靠的是原创力,不是‘拿来主义’——这既是法律要求,更是艺术尊严的体现。”
路径之思:在“守”与“变”之间找到平衡
在天津的相声小剧场里,老观众能准确预判每个包袱的节奏,而邻桌的年轻游客则会为网络热梗会心一笑。这座被称为“相声码头”的城市,正见证着传统艺术与时代浪潮最为直接的对话。从名流茶馆率先“让相声回归烟火气”,到如今全市小剧场突破百家、遍布古文化街与五大道等文旅核心区,天津的相声小剧场早已超越单纯的演出场所,成为传统技艺的“传习所”、创新探索的“试验田”。
“天津的观众是捧着‘尺子’来听相声的。”聊起天津对相声发展的意义,姜昆的话里满是认可,“别的城市,观众听个乐和就行,天津的观众不一样。你包袱铺得匀不匀、人物立得稳不稳,他们一耳朵就能听出来。在天津说相声,没人敢糊弄,这对我们年轻的相声演员来说是福气。这份挑剔不是压力,而是推着相声往上走的动力。”
正是这片肥沃的观众土壤,孕育出天津小剧场的独特发展路径。谦祥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经理周玥分享了他们的坚守:“我们要求演员必须掌握50个传统段子才能登台,这不是故步自封,而是要让创新有源可溯。”在他们的实践中,“唤醒老活”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,把经典作品的框架保留,再填充当下生活的新内容,让老段子重获生命力。同时,他们还对演出的作品提出三重要求——要有市场价值,更要有文化价值,同时还要经得起时间考验。在文旅融合的大背景下,这份坚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。如今,谦祥益的观众中,节假日外地游客占比超过95%。“这促使我们思考,如何在保持津味儿相声‘立人物、讲故事’特质的同时,让全国观众都能领会其中的妙处。”周玥说。
在天津相声节举办期间,中国曲协分党组书记杨发航、天津市文联党组书记赵华一同调研了天津的小剧场相声。杨发航肯定了天津小剧场的蓬勃态势:“相声成为城市重要的文化景观,既丰富群众精神生活,又赋能地方经济社会发展。”但他也直指存在的问题:“从业者存在良莠不齐现象,精品创作仍嫌不足,小剧场整体合力未释放。”他强调,相声从业者要扛起新时代文化使命:一要当好文化使命的担当者,跳出“打工者思想”;二要当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者,守正创新;三要当好核心价值观的践行者,传递“健康的笑”;四要当好精神产品的生产者,重视作品的社会效果和精神价值;五要当好优良行风的建设者,一定要同行相亲、抱团取暖。回顾天津相声节的丰富活动和种种创新尝试,赵华表示:“放眼全国相声市场,天津有三个‘最好’——最好的演员、最好的市场、最好的氛围,这是我们宝贵的文化财富。本届相声节通过举办新作品大赛、惠民展演、理论研讨等系列活动,不仅是为了展示天津相声的深厚底蕴,更是为了三个‘更好’,让演员们说得更好,日子过得更好,让天津的相声事业发展得更好。”
从传统技巧的“活化”到新作品的“打磨”,从观众结构的“调整”到行业氛围的“共建”,相声的创新之路,没有标准答案,但有清晰的方向:守传统之“根”,变时代之“形”。而天津这座永不落幕的“相声码头”,在守与变的平衡中,正用自己的方式,为百年艺术书写未来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