涧,山夹水也——《说文解字》如是注解。
驱车驶向北京门头沟的龙门涧,导航上的蓝线在墨绿山影前消失不见。踏入谷口,两侧山峰对峙,相距甚远。不远处有一潭,阳光灌进来,把水面煮成半透明的碧玉汤,蒸得石上苔藓油汪汪发亮。四周水汽升腾,草木丰茂,一派夏日景象。
再往里,山势骤然收紧。剑劈峰到了,森森寒意扑面而来。一堵数百米高的绝壁拔地而起,浅褐色的岩层竖纹密布,如千军万马列阵,封死了前路。直到走近,才见崖壁尽头裂开一道窄缝,如巨神的掌纹,引人深入。
等走过剑劈峰,才算真正进入山涧。两侧的山峰如塔如锥,成片耸立,是地壳抬升后,由流水在千万年间不断溶蚀、冲刷而成的杰作。触摸着冰凉的岩壁,那粗糙的质感传递到手心,我感受到时间的磅礴力量。在数以亿年计算的时光里,大地塑造了山涧的骨架,而水,为其注入了灵魂。
涧道继续向内延伸,并非笔直一线,而是蜿蜒曲折。行至一线天,两侧悬崖相距不过两米,抬头只见一线蓝天,深邃得令人不敢久看。再往前,便是千尺屏,右侧山壁平整如削,壮观无比。元代诗人王恽曾写出“苍巅互出缩,峪势曲走蛇”的诗句。想来古人行至此处,也定会被这自然的鬼斧神工惊得屏息。
随着往里行进,手机的信号逐渐微弱,最后彻底与外面断绝了联系。在这被绝壁合围的狭长空间里,声音被放大。脚下是潺潺溪水,撞在石头上,碎成一片玉响;头顶偶尔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,清亮如珠,溅落在岩壁上,又细碎如雨,四散飘落。
此时,我感到一阵恍惚,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妙的折叠。两侧千仞绝壁拔地而起,将天空裁切成狭长的一条。视线无处可逃,只能沿着陡峭的岩壁向上攀爬,最终被无尽的峰林囚禁。在这里,空间不再是我们习惯的广度和深度,它变得垂直逼仄。时间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,既有短暂的一瞬,如光影的明灭、水花的聚散;也有近乎静止的漫长,如水滴石穿的侵蚀、岩石风化的痕迹。每一个瞬间和永恒,在这里都以独特的方式被重新计量。
山谷中水汽弥漫,仿佛落着一场永不休止的细雨。水脉从岩石的骨骼深处渗出,漫过路面,蜿蜒游走,将整个山涧织成一张流动的水网。水是清透的,不带一点杂质,从高的地方跌落,激起白色的浪花。水声泠泠,清脆悦耳。在水的冲刷下,石头也被打磨光滑,圆融可爱。涉溪而行,十分清凉。水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,带走脚底的疲惫,带来流动的生机。我豁然明了,水才是龙门涧的魂。在漫长光阴里,它流过山谷、岩石,看似波澜不惊,却将最坚硬的石头雕琢出别样的风貌。静时能养云影,动时敢劈青山,这便是水的力量。
与水声做伴的,是四处流淌的潮润绿意。两侧的悬崖上,浓密的蕨类织成一张茸茸的翠毯,在阳光下绿得发亮。湿漉漉的岩壁上,一层层绿意渗透出来,沉淀为带着水汽的墨绿与黛青。最妙的是水边新生的青草,是那种嫩得能掐出水的浅绿。每一寸叶脉都饱含着清澈的水光,像刚哭完的孩子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风一吹就叮叮当当落进溪里。水是大自然最好的画师,能把绿涂得那么透,那么亮,像把夏天的灵魂都揉进了叶子里。
过了千尺屏,一侧岩壁上,一株不知名的树抓着石缝。遒劲的根须硬生生穿透了岩层,长长地垂落下来,探到溪水里。望着这一幕,我被深深触动了。在山涧中,在岩石上,每寸土地都在上演着生命的突围。而大自然在展示其威严的同时,也以最宽厚的姿态,包容着每一个生命的抗争与渴望。
漫步龙门涧,城市里积累的焦躁,被这清冽的空气和水汽一寸寸地蒸发干净。望着四周的峰林,所有的雄心都抛到脑后,只专注于流水鸟鸣,还有脚下的足音。这便是古人所说的“望峰息心”吧?当自然以亿万年的尺度铺展在眼前,那些耿耿于怀的得失,终究会像水珠落入水潭,悄无声息。
我沿着涧道走向大山腹地,又循着原路折返。足音清脆,留下空谷的片刻回响。然后我带着一个被山水濯洗过的澄澈灵魂,重返人间。